九尾狐
科学幻想 2021-12-13 加入收藏夹
九尾狐
[清] 梦花馆主 著
关于九尾狐
导读
第 一 回 谈楔子演说九尾狐 偿孽债愿为比翼鸟
第 二 回 醉月飞觞欣邀众友 依红偎翠召集群芳
第 三 回 骋怀娱目余兴倍添 下榻留髡恩情乍结
第 四 回 蔡谦良热心先纳宠 林黛玉冷眼作旁观
第 五 回 斗机锋细论蔡家事 议身价方成鸳侣盟
第 六 回 营金屋堂前增喜气 开华筵座上受惊疑
第 七 回 行酒令名园联雅集 调笑语绮席会群花
第 八 回 飞诗句七字成谶语 怨配偶一旦起淫心
第 九 回 丹桂园消闲观戏剧 番菜馆赴约会伶人
第 十 回 漏泄春光下堂求去 偿还夙债赁屋迁居
第十一 回 筑香巢又遇新相识 张艳帜更换旧芳名
第十二 回 大排场众客贺悬牌 小结尾淫娼重出局
第十三 回 梅子含酸一时争竞 杨花有意两面调停
第十四 回 郭绥之欢娱恋宝玉 朱子青懊恼失珠花
第十五 回 开愚园游春夸富丽 换香车过市独招摇
第十六 回 患天花郭绥之变相 看夜戏十三旦登场
第十七 回 十三旦应聘返京师 胡宝玉束装游广省
第十八 回 泛珠江珠娘齐减色 居粤地粤客尽输财
第十九 回 挂商标大人多赏赐 盈欲壑淫妓想归旋
第二十 回 一帆风满载返春申 三马路重思兴旧业
第二十一回 播香名喜见清河君 发奇想结交咸水妹
第二十二回 慕欧风额覆前刘海 尝异味身陪外国人
第二十三回 访宝玉气走张公子 羡雪岩宠纳金黛云
第二十四回 同靴团拜未免有情 饮酒联吟聊以解秽
第二十五回 七绝八章竞题妙咏 千金一刻叙话春宵
第二十六回 名士品题平章风月 英雄潦倒奔走江湖
第二十七回 夸神力猛士服黄须 受聘金拳师进丹桂
第二十八回 马永贞台前工献技 胡宝玉眼角暗传情
第二十九回 万人敌得银方息怒 一洞天受刃竟亡身
第三十 回 淫娼妇私情欣旧续 小伙计慕色起相思
第三十一回 施慷慨璧还下脚银 恣淫欲浪费缠头锦
第三十二回 大争风看戏夺黄伶 小 箧乘间来黑夜
第三十三回 亏节帐筹借赴宁波 得赆仪优游回故土
第三十四回 返歇浦喜获小偷儿 过中秋恩赦众漂匪
第三十五回 感寒疾请医论医术 惑巫言许愿存愿心
第三十六回 游龙华蓦地遇同胞 看马戏无心逢篾片
第三十七回 丁统领督队下江南 申观察招游来沪北
第三十八回 篾片一双艳称宝玉 犒银三百惊掷多金
第三十九回 单趋贤开筵充阔客 沈逸民吃醋阻从良
第四十 回 赏菊花登高重九天 佩萸囊遥想十三旦
第四十一回 集名园骚人竞咏菊 盛绮席雅士欲评花
第四十二回 身历香丛新修艳史 梦游蕊阙重订花神
第四十三回 黄芷泉备载花神记 胡宝玉拟作燕都游
第四十四回 猜心事荩言终逆耳 整行装萍合记游踪
第四十五回 寓京城寻访十三旦 张艳帜巧遇伍大人
第四十六回 出谷迁莺有人相助 守株待兔他客先邀
第四十七回 美伶人续旧独寻欢 众王公闻名同折节
第四十八回 肆欲壑名优加白眼 返歇浦淫妓感青春
第四十九回 胡宝玉避暑遣愁怀 汪桂芬挥金消艳福
第五十 回 旧店重开忽来亲串 佳人半老效作男装
第五十一回 收义女权作摇钱树 宴众客大开庆余堂
第五十二回 胡宝玉四十庆生辰 九尾狐三更惊恶梦
第五十三回 悟境难开深宵详梦 迷津永坠天竺进香
第五十四回 骚人鸨妇共载一船 信女善男同登天竺
第五十五回 东跨院中惊逢美客 西子湖上演说义妖
第五十六回 游苏堤贺尔霭吊古 入茅庵沈月春谈因
第五十七回 赋言旋便道赴嘉郡 访旧识在舟会蠡湖
第五十八回 叙幽情烟雨快联吟 善戏谑风雅新谈判
第五十九回 胡宝玉心急归沪渎 杜阿二病重请名医
第六十 回 勉从客意代斗牙牌 误服仙方顿成死症
第六十一回 夸豪富兄殓拟捐官 下讣闻商量请点主
第六十二回 单趋贤帮忙办丧事 胡宝玉越礼出棺材
九尾狐
关于《九尾狐》
本书堪称晚清著名长篇章回小说《九尾龟》的姊妹篇。小说较为真实生动地描写了清末上海滩名妓胡宝玉风流浪荡、卖笑追欢的烟花生涯。她俏丽妩媚,淫荡妖冶,风情万种,又极擅独出心裁,领异标新,不知迷倒了多少达官贵人、骚客豪绅,人称“九尾狐”。作品通过她风流浪漫的一生。穷形尽相地展示了晚清上海、广东和北京腐朽淫靡、庸俗堕落的畸形、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画面。小说情节曲折,内容丰富,细节真实,语言流畅,结构严整,形象鲜明,不仅具有较高的社会认识价值,又有相当的可读性。本书系建国后首次整理出版。
《九尾狐》一书,署名为梦花主人著。梦花主人的真实名姓应为江荫香,其生平事迹、乡籍里贯及其他著述均不详。《九尾狐》一书于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至宣统二年(1910),由社会小说社分六册刊发。书首有题为“戊申(1908)九月灵岩山樵序于春申浦上”的序。全书六十二回,第六十二回回末云:“欲知下文许多情节,如‘胡宝玉散闷安垲地 黄聘才摆酒庆馀堂’;‘拍马屁趋贤遇财主 效狐媚黛玉筑债台’……”由此可见,作者还拟作《九尾狐》续集,此书尚未全部写完。但不知什么原因,续集并未写出。
《九尾狐》一书系模仿晚清著名长篇章回小说《九尾龟》而作。本书首回开篇即云:“龟有九尾,狐亦有九尾;九尾龟有书,九尾狐不可无书。他为一个富贵达官写照,因其帷薄不修,闹出许多笑话,故与他题个雅号,叫作《九尾龟》;我为一个淫贱娼妓现形,因其风骚善媚,别有许多魔力,故与他取个美名,叫作《九尾狐》。”本书与吴趼人的文言小说《胡宝玉》取材相同,描写晚清上海滩妓女胡宝玉一生曲折复杂的经历。主人公胡宝玉妩媚风流,妖冶淫荡,风情万种,她凭借着自己青春年少、容貌出色和敢于独出心裁、领异标新,广泛交际,善施手腕,很快便从众多的青楼女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上海滩上的名妓,获得无数达官贵人、豪绅富贾的格外垂青,享誉海上,甚至名动粤广、京师,红极一时。作品以胡宝玉风流浪漫的一生经历为中心,绘写了晚清时期以上海为主,兼及广州、北京、杭州的广阔的社会生活,形象生动地展示了那个畸形、病态社会腐朽淫靡、庸俗堕落的现实生活画面,揭示了错综复杂、沾满铜臭、浸透肉欲的社会人际关系,刻划了上至达官贵族、洋商买办、文人墨客,下至书吏衙役、市井流氓、青皮无赖等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写出了众多人物各自不同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欲望追求和精神风采,同时也展现了他(她)们迥然有别的个性特征。这对于人们了解辛亥革命前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社会现状和各阶层人物的精神面貌,无疑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作者是以一位妓女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并通过她的大半生经历,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生活和现实关系。然而,通过作品,人们不难看出,作者对于妓女这一旧中国特有的职业妇女的道德评判标准和价值取向却是极其陈腐落后,甚至可以说是反动的。按照作者的观念意识,妓女,特别是胡宝玉这类档次较高的妓女,与达官贵人、名士文人们交际,鬻欢卖笑,同枕共眠,直至做他们的小老婆,都是无可非议的,甚至还可称为风雅;而一旦和戏子、马夫等社会下层人物往来,打情卖俏,送暖偷寒,则被视为“淫贱”。这种意识,显然是建立在封建等级观念基础上的,是对封建尊卑秩序和封建特权思想的极力维护。主要基于这种主观倾向,作品对胡宝玉表现出严厉的指丽和明显的贬抑,因为胡宝玉不仅与当时体面的上层官绅商贾往来,同时,与所谓的下层人物如戏子十三旦等人过从甚密,并且以真情投入。胡宝玉这一形象的客观意义,是作者的主观倾向所限制不住的。事实上,恰恰由于作者陈腐落后的社会道德观念作祟,因而使得作品未能对社会、人生,特别是人物的内心世界和人物的相互关系予以深入的开掘,障碍了作品主题的深化,因而具有明显的平庸倾向。小说在较为真实、客观、形象地描写妓女、嫖客的众生相的同时,在颇为可观的议论、叙述中暴露出自己的庸俗、浅薄。艺术上也是如此,凡是在客观、真实、形象的描写、刻划之中,的确不乏生动精彩之处,言行举止,鲜活跳脱,宛然目前;一旦进入议论,则显得枯燥少文,非惟不能点睛、本色,亦且迂腐无聊,大杀风景。这是本书的一个特征,也是相当一部分晚清小说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
作品内容虽系青楼之事,但用笔严肃,无伤风雅,确如灵岩山樵序中所说:“笔纤而不涉于佻,事俗而不伤于雅。”这既是当时的文学风气使然,也表明作者无意于凭借过于暴露、富于挑逗的男女性事描写取悦于读者。小说情节曲折,细节真实,叙事周详,语言流畅,结构严整,具有较强的可读性。
九尾狐
导 读
《九尾狐》 是清末继《九尾龟》 之后出现的一部社会谴责小说。与《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著名谴责小说之广泛暴露社会种种丑恶现象有所不同,《九尾狐》谴责的主要对象是娼妓,并由此暴露出社会上丑恶的一面。作者在小说的第一回开宗明义就指出了写作的宗旨:
龟有九尾,狐亦有九尾。九尾龟有书,九尾狐不可无书。……如今在下编成这部书,特地欲唤醒世人,要人惊心夺目,故标其名曰《九尾狐》,是专指一个极淫贱的娼妓,把他秽史描写出来,做个榜样罢了。在书中的其他地方,作者也一再重申“ 这部小说实为醒世起见,借胡宝玉做个引头,警戒年少之人,切勿迷恋花丛,当他们有情有义,把黄金掷于虚牝,弄得倾家荡产,丑名外溢,就是这书的功劳了”。
作为一部醒世之作,《九尾狐》以清末社会为背景,描写了沪上名妓胡宝玉由盛而衰的经历,刻画了胡宝玉这一贪财好淫、狐媚狡诈的妓女形象,并通过胡宝玉的经历和交游,展现出晚清社会的众生相和风俗图。作者笔下的胡宝玉,初做妓女时取名林黛玉,因长得风流俊俏,又善狐媚,为上海富商杨四娶为小妾。黛玉从良之后,虽蒙宠爱,但淫心难抑,姘识戏子黄月山,向杨四求去,遂改名胡宝玉,重操旧业。此后,她又先后姘上戏子杨月楼、十三旦,以满足淫欲。甚至为尝外国的“风味”,一改打扮,头上改梳前刘海,学起外国话,向外国大班卖淫。胡宝玉一方面是不择手段地满足自己的淫欲,一方面又费尽心机地从嫖客手中敛财。为了更多地敛财,以满足其奢靡的生活,胡宝玉下广东,赴宁波,上京城,扩大嫖客队伍以广开财源。及至年老色衰,仍不思从良,反而买了几个女孩,开起了妓院,并借用富商胡雪岩的庆余堂之名来命名妓院,做起了老鸨,以求财货充盈,“ 尽可享老年之福”。书中虽然没有写明胡宝玉的结局,但在第五十二回《胡宝玉四十庆生辰 九尾狐三更惊恶梦》中,作者在极写胡宝玉做寿场面之奢华后,却先以诗一首以包括之。诗云:“记取当年庆寿辰,杯盘交错宴嘉宾。题诗且喜来骚客,侑酒何须倩主人。满室脂香同粉腻,堆筵海味与山珍。一时盛事今安在?方信黄粱梦不真。” 然后,作者又详尽地描写了胡宝玉做的一个恶梦:繁盛华丽的胡庆余堂被烧得干干净净,变成一片瓦砾之场;胡宝玉堕入孽海之中几遭灭顶之灾,最后为一老尼领入“ 色空庵” 中。这虽是一个梦,但可以说是预兆着胡宝玉的命运。
同属描写妓女生活的小说,《九尾狐》的作者与《海上花列传》等的作者不同,对妓女这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族并不予以同情和悲悯,而是予以鄙视和谴责,在这一点上,与《 九尾龟》 更为接近。作者把妓女视作罪恶之源的看法显然是有失偏颇的,罪恶的社会制度才是产生这种“恶之花”的根源。当然,作者在谴责暴露妓女的同时,还把笔触伸向了妓女周围形形色色的人物,上至达官贵人、富商豪贾,并及洋行大班、买办奴才、文人墨客、戏子优伶,下至妓院帮佣、王八鳖腿等等,从而展示了清末社会的广阔图景,在主观上揭露妓女制度罪恶的同时客观上也揭示出产生这种罪恶的种种因素。这种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的运用,正是这部作品的成功之处。
《九尾狐》 是继《九尾龟》 之后所作,作品在艺术上与《九尾龟》有许多相近之处。作品人物形象生动,故事情节波澜起伏,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塑造了胡宝玉这样一个具有鲜明性格的妓女形象。在语言方面,与《九尾龟》一样,全书基本上用流畅的官话叙述,人物的对话视语境的不同而夹杂运用吴语和其他方言,从而使作品具有一种绘声绘色、维妙维肖的艺术效果,避免了《 海上花列传》 等吴语小说给读者阅读上所造成的语言障碍。
《九尾狐》原为六集六十二回,写到胡宝玉为夸豪富,替死去的哥哥捐官,越礼出丧为止,并未结束。作者在第六十二回末还交代了下文的许多情节,并云“这些关目,请观第七集分解”。但光绪三十四年至宣统二年(1908—1910)由社会小说社出版的《九尾狐》仅这六集六十二回,后又有民国初年出版的交通图书馆本,也是如此。作者署名梦花馆主,梦花馆主即江阴香的笔名。本书据1908年上海交通图书馆本为底本,并据它本参酌而成。
九尾狐
第 一 回 谈楔子演说九尾狐 偿孽债愿为比翼
鸟龟有九尾,狐亦有九尾。九尾龟有书,九尾狐不可无书。他为一个富贵达官写照,因其帷薄不修,闹出许多笑话,故与他题个雅号,叫做“九尾龟”。我为一个淫贱娼妓现形,因其风骚善媚,别有许多魔力,故与他取个美名,叫做“九尾狐”。
昔骆宾王《讨武檄》 中有两句云:“ 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是以则天比狐。后人将他做了古典,编成一部《镜花缘》 小说,就说武则天是心月狐下凡。虽未免有些附会,不足为据,然其献媚惑人,又何妨说他是个狐呢?至于蒲柳仙《聊斋志异》 一书,说狐谈怪,不一而足。其中如《青凤》、《莲香》 等传,情致缠绵,有恩有义,令人读之神往,反以未睹斯狐为恨。然这个考据,出自《聊斋》,犹可说是柳仙的寓言,难以深信。若古时大禹皇帝娶女于涂山氏,自称“九尾天狐”,禹颇得其内助,而夏遂以兴。这件故事,却是班班可考,比不得无稽谰语了。照这样说起来,则狐几胜于人,人将不足以比狐。不知狐而人,则狐有人心,我不妨即称之为人;人而狐,则人有狐心,我亦不妨即比之为狐。
盖狐性最淫,名之曰“九尾”,则不独更淫,而且善幻人形,工于献媚,有采阳补阴之术,比寻常之狐尤为利害。若非有夏禹圣德,谁能得其内助?势必受其蛊惑而死。死了一个,再迷一个,有什么情?有什么义?与那迎来送往、弃旧恋新的娼妓,真是一般无二。狐是物中之妖,妓是人中之妖,并非在下的苛论。试观今之娼妓,敲精吸髓,不顾人之死活,一味贪淫,甚至姘戏子,姘马夫,种种下贱,罄竹难书。虽有几分姿色,打扮得花枝招展,妖艳动人,但据在下看起来,分明是个玉面狐狸。即有人娶他归家,藏诸金屋,幸而自己有命,不曾被他迷死,也可算得侥幸。只是他拘束不惯,终究要兴妖作怪,不安于室的。你想可怕不可怕?然这几句话仅就大概而言,如今在下编成这部书,特地欲唤醒世人,要人惊心夺目,故标其名曰《九尾狐》,是专指一个极淫贱的娼妓,把他秽史描写出来,做个榜样罢了。
闲话少叙,书归正传。这个妓女却巧姓的是胡,名叫宝玉。本姓潘氏,原籍金陵。其父叫“小镜子”,是个无赖之徒,在咸丰癸丑年间,从反贼刘丽川戕官劫狱,占据了上海县城。其时小镜子姘识一个桶匠的妻子,珠胎暗结,遂生下宝玉一女。隔了几年,官兵势大,克复上海,把他满门老小尽行诛戮。幸得宝玉之母住在他处,所以母女二人得能保全性命,不至骈首西郊。然两口儿伶仃孤苦,无依无靠,住在这上海地面,怎能度得日子?故勉强过了数年,其母实在支持不下,只得将宝玉卖入娼家。此时宝玉只有十余岁,并不叫什么“胡宝玉”,那块做生意的牌子取名叫林黛玉。真是天生的尤物,出落得风流俊俏,袅娜娉婷,面若夭桃,腰如弱柳,姊妹行中罕有其匹。而且应酬周到,对答如流,天然有一种媚态,从头上至足上,没有一处不媚。不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走一步路,无不用那柔媚的工夫。所以一时的妓女,那个及得他来?可称为青楼之翘楚,北里之班头。况且这个时候,上海洋场十里远不如今日的繁华,烟花未盛,金粉无多,忽闻有此美妓,惹得一班富商贵介个个争先恐后前来报效,不但吃酒碰和,还有私下酬赠东西,无非金珠首饰与那绸缎衣服等类,故宝玉声价之高,服物之奢,一时无出其右,我且按下慢表。
再说上海有一位富商,姓杨,名企尧,排行第四,人人都叫他杨四,浙江宁波府人氏。本是巨富之家,在申开设典肆,后来因生意平常,就此闭歇。复以余资经营丝业,果然利市三倍,财星高照,不到几年,多了百万家私,故此商界之中,要推杨四为第一。现住在后马路泰记弄口。为人极其豪爽,一掷千金,毫无吝惜,不与守钱虏一般见识,时常同一班至交朋友在花柳场中朝欢暮乐。倘遇美貌的妓女,合了他的意,他就娶归家内,置之金钗之列,故此家中妻妾已有五六位,个个是如花似玉的。好得他有财有势,只要看上了眼,没有一件事不能如愿的。
那一天,有一个朋友请他在李巧玲家饮酒,见别人叫了林黛玉(即胡宝玉) 的局,杨四一见倾心,颇为合式,等到席散之后,就拉了这位朋友前去打了一个茶会,方才归家。所以今日无事,用过午膳,听报时钟已敲两下,意欲向黛玉家造访。命人唤了一辆马车,换好了一身衣服,刚要出门,即见管门的杨升进来禀道:“ 外面有一位客人要见老爷。” 杨四问道:“ 你可曾问他姓什么?看上去可有多少年纪?身上穿的什么衣服呢?”杨升回道:“问他说是姓蔡,约有三十多岁,身上穿得很好的。” 杨四听了,即唤杨升去请他进来。不一回,那人走进书房,连声的叫“ 四兄”。杨四一看,此人年约三旬,身矮面白,穿一件二蓝宁绸夹袍,酱色摹本马褂,足穿厚底云头镶鞋,以前也算时式的,不比目今的打扮,嘴里衔着一根雪茄烟,认得不是别人,原来是做同行生意的蔡谦良,连忙招呼道:“请坐!请坐!老兄来得正巧,再迟一刻,小弟就要出去了。” 谦良道:“四兄此刻出去,可有什么正事吗?”杨四道:“并无正事,为因在家昏闷得很,故想到外边去闲散闲散罢了。” 谦良道:“ 既没有正事,今晚小弟请客,要奉屈四兄驾临一叙,未知四兄可肯赏光吗?” 杨四道:“ 谅必在贵相好金巧林处,不知是也不是?” 谦良答应“ 正是”。杨四又道:“小弟晚上准到。只是此刻时光尚早,弟本拟到黛玉家去,打个茶围,老兄如果有兴,就此一同前去可好?”谦良唯唯,抬头把挂钟一看,已是四点多钟,即忙同杨四走至门前,上了马车。
马夫拉动缰绳,疾驰而去;并不到别处游览,一径向黛玉家来,在兆贵里口停车。两人下车进弄,见一排的石库门都挂着金字招牌,每一家至少也有三四块。杨四无心细看,直至黛玉门前,招呼谦良一同入内。走进客堂背后,上了楼梯,下面的相帮高叫了一声“ 客来”,即见房里大姐、娘姨把门帘掀起,都走出来观看。刚正两人上楼,大姐、娘姨单认得杨四,先叫了一声“杨老”,又叫了一声“ 大少”,招接进房。黛玉也迎将出来,向二人低声叫应,另有一种媚态,早惹得杨四骨软筋酥,如入天台仙境,心中得意非常。虽前晚来过一次,却是醉眼模糊,并未十分留意;今日到此,在清醒的时候仔细观看,比别处大不相同,收拾得纤尘不染,耀眼争光。一切动用的东西,摆设的器具,无一件不奢华动目,别出心裁。然在今看起来,也只算得平常。何以言之?为因数十年前,各样器用非但没有,而且有了也不用。即如红木房间,现在家家铺设,毫不希罕。若从前则名贵异常,用的全是椐木,设或有几件红木,要算奢华到极点了。还有一说,譬如点一盏灯,起先有了洋油灯,已觉明亮;后来出了保险灯,还不算数;又出了汽油灯、纱罩自来火灯,还不算数,索性点了电气灯。所以从前凭你怎样的华丽,怎样的考究,与现今比将起来,自然看得平常了。
话休絮烦。单说杨四是个豪富商家,生性最喜奢华,不啻当年石崇。今见黛玉这副排场,甚是合式,早有量珠聘美之意。惜乎黛玉有绿珠容貌,没有绿珠节烈,枉费杨四一番怜惜。此时黛玉请二人坐下,送过了香茗、瓜子,先问谦良尊姓,然后向杨四说道:“杨老,勿知今朝吹仔啥格风,吹唔笃两位贵人到间搭贱地浪来格?” 杨四道:“ 你说什么话!我今天到这里,却是一片诚心。为因前晚见了你,我实在想念你得很,怎么说风儿吹得来的?”黛玉道:“ 杨老瞒奴,只怕呒不实梗格好。据奴看起来,一定到别场化去,顺便到间搭走走罢哉。格句说话猜得阿着?” 杨四听了,暗赞黛玉聪明伶俐,瞒他不过,就指着谦良说道:“虽是他今天请客,在金巧林家喝酒,邀我同去,其实到这里来,我很诚心。你若不信,问他就晓得了。”谦良接口道:“他果然诚心得很。我方才到他府上,请他吃酒,他已经叫好了马车,要到这里来了,他又拖了我一同来的,委实不是谎话。”杨四又道:“如今你可信了么?” 黛玉道:“晓得哉,算是诚心格。不过停歇叫起局来,勿知阿叫倪 ?” 杨四道:“不但要叫你,明天还要在这里吃台酒呢!” 黛玉一听,知道杨四场面极阔,最喜别人奉承,就称谢道:“ 多谢仔 杨老。奴原晓得杨老是最诚心、最肯照应倪格。”这几句话,拍得杨四的马屁十足十分,故尔杨四洋洋得意,即时把点菜单开好了,交与黛玉,又说了一回情致的话,吃了几筒烟,早已是上灯时候。谦良催促道:“四兄,我们去罢!今天我是主人,倘那边客人先到,却有些不好意思的。” 杨四被他一催,口中虽然答应,身子仍然坐着,与黛玉说不尽的话儿。谦良又道:“ 我们吃过了酒再来,你道好不好?”杨四方才立起身来,懒懒的说道:“ 既如此,我们走罢。” 黛玉道:“唔笃啥能性急介,辰光还早勒海来呀,再请坐歇勒去 。” 杨四摇摇头,黛玉又道:“ 格末停歇就来叫倪,让倪好早点来介。” 说罢,再与杨四咬了几句耳朵,杨四只是点头答应。要晓得他们咬耳朵说几句什么话,不要说看官们不知道,连我做书的也不知道,必须问了杨四,方才晓得。可见黛玉柔媚工夫,别人都及不来的。况且年当少艾,姿色又佳,不比后来的胡宝玉,毋怪杨四迷恋。不然,杨四的眼界极高,怎能一见倾心呢?
闲话少讲。此时杨四同谦良出了林家,走至里口,也不乘坐马车,好得路近,不多几十步,进了兆富里,已到金巧林家。一径进门上楼,高喊“客来”。堂子里规矩总是一样的,无须细说。二人在巧林房中,专等客人到齐,即时摆酒叫局。局中惟黛玉先来,愈合杨四之意。黛玉坐了好一回,等候席上用过点心,就拉杨四同行。杨四当即辞了主人,回至林家,与黛玉谈谈说说,十分亲热,直坐到一点多钟,方始乘马车回去。正是:
早识风流皆夙债,漫夸露水亦前缘。
不知明晚摆酒请客,怎样想娶黛玉归家,且听下回分解。
九尾狐
第二回 醉月飞觞欣邀众友 依红偎翠召集群芳
且说杨四从黛玉家回来,心中着实迷恋,未免胡思乱想。当夜在姨奶奶房中安寝,别无书说。到了来朝,起身梳洗毕,即安排文房四宝,连写了四五封信,无非是请客吃酒的几句话。还有三四位至交,不须写信去请,只要临时一邀,无有不来的。写完了信,立刻命两个下人分头送去。不多一回工夫,都来回覆,有的说三点钟赴约,有的说傍晚准到。杨四一听他们个个应允,倒也欢喜,少停朋友愈多,愈显得自己场面。用过午膳,先差人叫好马车,停在门前。等到两点钟后,急忙上车,来至林家。登楼进房,那班娘姨、大姐一片声的叫“杨老”,黛玉亦然高声叫应。杨四见黛玉梳妆未毕,正在那里调脂弄粉,未便起身迎接,口中只说“ 杨老请坐”。杨四就靠妆台坐下,定睛细看,见今日黛玉的打扮更是不同。有一首诗,单赞他的美处。诗云:
珠围翠绕粉香浓,云想衣裳花想容。
爱煞卿卿多媚骨,能教蜂蝶尽迷踪。
杨四看得出了神,呆呆不语。黛玉问道:“ 杨老, 阿是勿认得奴,只管对奴看嗄?” 杨四被他一问,倒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答道:“你在那里梳妆,我在旁边观看,虽没有与你画眉,我也算做风流张京兆。”黛玉道:“勿知奴阿有格种福气勒海 ?”说着,把一双勾魂夺魄的俏眼对杨四眇了一眇,仿佛《西厢记》上所说的“临去秋波那一转”,赤紧的一缕情丝,将杨四牢牢缚定。其时黛玉妆饰已毕,立起身来,亲手把衣橱一开,取出一套新鲜衣裙;又顺手拿出一只红木小官箱,放在台上。旁边娘姨过来伏侍,将衣裙穿着停当,黛玉方把官箱轻启,光华夺目,无非是金镯、钻戒、多宝串等物。一一取出,带在身上,然后拉杨四到夹厢里坐下,问道:“今朝 请几位朋友,故歇辰光阿要来快勒介?” 杨四道:“内中有几位想必要来快了。如果有四个人,我们还好碰和呢。” 说罢,与黛玉摸手摸脚,十分亲热。黛玉即横在榻上,与他装了几筒烟。彼此说说笑笑。
正在那里取乐,忽听下面的龟奴高喊了一声“客来”,楼梯上脚步碌乱,晓得有几位朋友来了,两人即忙从榻上坐起,走出去观看。杨四脚快,先走到房门口,在门帘缝里一张,果是自己朋友,来了三位,连忙招呼进房。黛玉也上前各各叫应,却都认识。一个叫胡士诚,叫过黛玉的局,就是前几天晚上同杨四到这里打茶围的;一个叫梅道卿,一个叫柳维忠,也曾在席面上会过的。知是一班有名的阔客,不敢怠慢,请坐之后,正在那里取乐,忽听下面的龟奴高喊了一声“客来”,楼梯上脚步碌乱,晓得有几位朋友来了,两人即忙从榻上坐起,走出去观看。杨四脚快,先走到房门口,在门帘缝里一张,果是自己朋友,来了三位,连忙招呼进房。黛玉也上前各各叫应,却都认识。一个叫胡士诚,叫过黛玉的局,就是前几天晚上同杨四到这里打茶围的;一个叫梅道卿,一个叫柳维忠,也曾在席面上会过的。知是一班有名的阔客,不敢怠慢,请坐之后,亲手递上香茗,送过瓜子,方启口问士诚道:“ 格两日为啥勿来?阿是倪待慢仔 呢啥?” 士诚道:“你说什么话!这几天,我实在忙得狠,若不是他来邀我,今天也没有工夫来呢。” 说至此,停了一停,又说道:“现在有杨老陪你,他比我好,我就不来,也不要紧了。”黛玉道:“ 格人,啥洛能格恶佬,说出格种闲话来介!”杨四也抢着说道:“不要怪他,实是我的不是。他前天领我到这里,我今日即在此摆酒,岂不是剪了他的边吗?”道卿同维忠听了,都指着士诚说道:“ 怪不得有这几句话,带了些镇江风味了。”士诚道:“ 这句话我无心说出来的,你们当了真,真是冤枉煞人!”维忠道:“ 既然这样宽宏大量,我劝你们两个人,拚做了一个公司罢。”黛玉道:“唔笃勿要瞎三话四,人末哪哼姘公司介?”说得众人拍手大笑。杨四道:“ 我们且慢说笑,此刻时光尚早,不如来碰一局和,消消闲罢。”大家一齐高兴,都说狠好。于是黛玉唤大姐、娘姨端整起来,七手八脚,顿时撮好台子,掇好凳子,倒好骨牌,派好筹码;台角两边摆好茶几,茶几上面放好茶食水果盆子,方始请四人入局。搬定坐位,碰的是一百零五张老和,不比目下都是麻雀,连黄河阵也不懂,不要说八经三梦的老和。可见一样赌钱,也有一时的风气。
闲话少叙。四人碰了一回,已是上灯过后。杨四忽然想着还要请几位客人,就唤黛玉代碰几副,自己走到桌边,命人端整笔砚,取过几张请客票来,一连写了五张,交代娘姨、大姐拿下楼去,吩咐鳖腿到四处邀请,不须细表。单说杨四写毕,走到黛玉旁边,看他代碰了几副,果然他手气甚好,一连和了三四副,赢得码子不少。黛玉道:“ 来自家碰罢,不过赢格洋钿停歇要拆点份头拨奴格 。” 杨四道:“ 这个自然,你放心等着。”黛玉立起来,杨四坐下,即和了一副大牌。正在得意之际,又来了两位朋友,未便起身招接,只好口中略略敷衍,让黛玉过去应酬,仍旧碰他的和。及至碰完结帐,杨四一人大赢,士诚是小输家,道卿、维忠是大输家,俗语叫做“三仙归洞”。所以今天的头钱都是杨四一人出的,把十二块钱放在台上,又将十块分与黛玉。黛玉等谢了一声,把牌收拾开去,绞上几把手巾,各各揩毕,起身宽坐。梅道卿道:“今天晦气,被他代碰了几副牌,害我们输得不少,以后我要戒赌了。” 柳维忠道:“ 你不要怨别人,你姓的是梅,我同你一起到这里,带累我们也倒起霉来,输了许多。若讲‘戒赌’两字,你也说过好几次,只算你对着屎坑赌咒呢!”说的大家好笑。
其时杨四却与那两个朋友讲话,这朋友叫什么名姓呢?一个叫吕桂全,一个即是蔡谦良,昨天与杨四来过的:都是至熟相好,并不十分客套。谦良提起昨夜在巧林家吃酒,说杨四怎样逃席,要紧与黛玉先走,告诉了众人一遍,众人就把杨四、黛玉取笑了一回。杨四老着脸,只是坐着不语。忽听楼下的相帮连声高喊“客来”,杨四趁势立起,跟着娘姨、大姐走至房门口窥探。见来了三位客人,一位是黄芷泉,做报馆里主笔先生的;一位是顾芸帆,却是有才学的名士;一位是李雨泉,与黄、顾二人不同,是一个风流潇洒的贵公子。杨四一一见了,招接进房。与众人叙礼毕,彼此寒暄了几句。黛玉上前问过尊姓,晓得是有财有势的阔客,格外殷勤献媚,应酬周到,引得众人个个欢喜,称赞不置,都说杨四兄几生修到,得享美人艳福。其中惟黄芷泉识见最高,阅历亦深,故口中虽随声附和,心中却大不为然,知道黛玉是个淫贱之妇,不是多情之女。他怎样见得到呢?为因黛玉天生一双桃花色眼,活泛异常。若然娶他归家,不要说是艳福,只怕就是祸水了。那知后来之事,竟被他此时料着。并非芷泉善于风鉴,不过有眼力之人,凭你什么媚态,瞒他不过罢了。此是后话,我且慢表。
单说杨四听众人称赞他的相好,愈觉欣欣得意,满面春风,略向众人谦让。闲谈片刻,已是钟鸣八下,好得客人已来了八位;还有一位,杨四也等不及了,即吩咐摆席。黛玉答应,交代下去,登时大姐、娘姨、相帮等人在房中端整起来。杨四就请众人叫局,并托芸帆执笔。旁边娘姨便把笔、砚盘、局票安放桌上。芸帆坐定,提笔在手,向众人说道:“小弟执笔,请众位说罢。”于是黄芷泉写了陆月舫;李雨泉写了王逸卿;梅道卿写了李巧玲;柳维忠写了李三三;吕桂全写了吴莼香;蔡谦良自然仍叫金巧林;胡士诚今天不叫黛玉本堂,另叫一个局,写了沈月春。众人又请主人添叫一个,杨四应允,写了左红玉。芸帆一一写毕。杨四见芸帆自己未写,即忙问道:“怎么芸兄倒不叫局呢?”大众亦然询问,芸帆道:“我何尝不要叫?不过少写了一张局票,少停待黄芷泉叫到月舫之后,我把他转局过来,就算数了。”众人方知他的用意,也不强他另叫。杨四即将九张局票交与黛玉,黛玉命人拿下楼去,自有龟奴等各处分送,不表。
仍说杨四见台面摆好,即请众人入座。公推芷泉坐了首位,其余挨次落坐,并不十分谦让,主人末席相陪。黛玉在各人面前筛过了一杯酒,即在杨四肩下坐定,拿了一只银水烟筒,在旁装了几筒水烟。要晓得银水烟筒一物。是他创造出来的,后来家家效学,踵事增华。李三三用了金水烟筒,方奢华到了极顶。然推原其始,转移上海的风气,造成上海的繁华,全是他一人之力。虽作俑之事,不一而足,大半在更名胡宝玉之后,此刻书中,不过略述罢了。
闲话少叙。且说席间饮酒,一班尽是熟人,删除客套,节去礼文,一个个兴高采烈,畅饮欢呼。吃了一回,即见方才叫的局陆续而来,花枝招展,体态轻盈,莺声低唤,燕语频呼,有的叫“某老”,有的叫“大少”,各在众客肩下落坐。杨四举目细看,计来了陆月舫、王逸卿、李巧玲、吴莼香、金巧林、沈月春等六位校书,惟自己所叫的左红玉与维忠叫的李三三尚未来到。然房间里面已是热闹异常,弹的弹,唱的唱,豁拳的豁拳,说笑的说笑,轰闹了几阵,所以外面的声音一些都听不出。不提防又来了一个客人,走至席间,连声叫“四兄,四兄”。大众均未留意,亏得旁边一个大姐瞥眼看见,连忙过来,把杨四衣服一拉,叫道:“ 杨老,杨老,有一位大少勒里叫 呀!”杨四方回转头来,见来的这位客人,就是方才去请过的,名字叫做侯祥甫。只道他不来的了,今见他来,已经用过了好几样菜,深抱不安,即忙起身招呼,命人添了座头杯箸,请祥甫坐下,说了几句抱歉的话。祥甫也说道:“方才四兄差人来邀我,适值我不在家,后来回去得了此信,所以来迟了些。” 杨四道:“ 来迟须多饮三杯。用过了酒,还请祥兄叫局罢。” 祥甫应允,就写了一张局票。杨四接过来一看,写的是陆昭容,随手交与黛玉,黛玉自命人去,不提。
单说祥甫与众客亦皆认识,又豁了一回拳。正在畅饮之际,即见维忠叫的李三三、主人叫的左红玉,不先不后,姗然来至席前。叫应了一声,各在身旁就坐,唱了两只昆曲,煞是好听。此时黛玉房中,连客人、校书、大姐、娘姨等辈,一总计算起来,共有三十余人,早已挤得满满。怎见得?有赞为证:
莺莺燕燕,叶叶花花。姹紫嫣红,妃青俪白。一片钗光鬓影,四围粉气衣香。翻翠袖以侑觞,殷勤备至;捧玉钟以进酒,笑语相亲。响遏行云,不让东山丝竹;声传裂帛,还夸北里胭脂。萃群芳于一室,依稀翠绕珠围;聚众美于当筵,仿佛花团锦簇。洵足称繁华之盛、极视听之娱也已。
杨四今晚兴致倍添,因有黛玉周旋其间,面面圆到,不但杨四快活,众客亦皆舒服,所以猜枚行令,酒到杯干,大家都有醉意,差不多有七八分了。杨四见陆月舫转局至芸帆身旁坐下,忽然想起叫二排局,对众人一说,众人乘此酒兴,也皆愿意。惟芷泉、芸帆二人推托不叫,杨四也不相强,听其自便。霎时各把二排局票写好,刚要拿下楼去,忽闻楼下脚步碌乱,石库门外一片男女嘈杂的声音。大家吃了一惊。正是:
收场姑作惊人句,结局还须掩卷猜。
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详告。
九尾狐
第三回 骋怀娱目余兴倍添 下榻留髡恩情乍结
却说杨四正在高兴时候,写好了二排局票,命人拿下楼去。忽闻大门外人声嘈杂,彼此吃了一惊。究竟什么事情呢?这样的大惊小怪,实是做小说的伎俩,有意要恐吓看官们,姑作此惊人之笔。但这片声音。岂没有一些儿缘故?不要说我做书的必须表明,就是当时杨四同众人,一个个都到楼窗前查问。黛玉是更觉心慌,即差娘姨去观看。及至听得下面回答,方知是祥甫叫的陆昭容,轿子将到门前,不知怎样,那个抬轿的龟奴滑了一跤,跌得四脚朝天,把昭容也跌出轿来。所以昭容同跟局的大姐将龟奴骂个不休,惊动了黛玉家的相帮,以及邻居的王八,都来看视。你一言,我一语,和着叫骂之声,闹成一片。此刻打听明白,大家方才心定。一面娘姨下楼,把局票交鳖腿分送;一面昭容已上楼头,口中犹骂“杀千刀”不止,直至黛玉房里,方始停口不骂。先叫应了祥甫,又招呼了几位认识的客人,即在旁边坐下。
杨四见昭容面皮紫涨,头发蓬松,虽未跌伤,却已受惊不小,呆呆的坐在那里,娇喘吁吁,一言不发。祥甫问道:“你可曾跌痛没有?究竟怎样跌出来的?”昭容道:“ 今朝并勿落啥格雨,勿知哪哼格格杀千刀,勿小心滑仔一交,连奴也跌出来。故歇臂膊浪搭仔腰里向,还勒里痛来呀!”说罢,伸出玉臂,与祥甫观看,果然擦去了一片浮皮。祥甫十分怜惜。杨四忍不住笑道:“今天我们吃酒,一定要大发财,不然怎得他元宝翻身呢?”说得众人大笑。昭容就伸手将杨四打了一记,说道:“ 奴末跌得蛮痛, 还要说格种闲话,阿要气数!”黛玉也说:“杨老勿应该说格。阿姊动气,譬如俚放仔一个屁末哉。” 杨四道:“ 怪不道有些臭,你在那里放屁呢!” 黛玉道:“嘴凶,要罚罚 末好得来。” 杨四道:“是我不好。你要罚我什么,你尽管儿说罢。” 黛玉刚要回答,只见众客所叫的二排局陆陆续续的来了。这几位校书叫什么名姓,我也不细细交代了;倘一个个都要说出来,未免觉得太烦,倒不如简洁些的好。
此时头排局坐了许久,都要到别处转局去了。惟李三三与左红玉来得稍迟,故又坐了片刻,方才各去。临行之际,无非说“ 某老停歇到倪搭来,倪勒浪望 格 ” 这两句话,都是一样的。头排局虽已尽去,然房中依旧挤满。二排来的校书各唱了一只曲子,不是京调昆腔,定是俞调小曲。有的弹着琵琶,有的拉着胡琴,闹了好一回工夫。杨四又与众客豁了一个通关,开怀畅饮,直吃到一点半钟。昭容同二排局陆续散去,众客也见时候不早,大家要了饭吃,各向主人道谢,起身散席。洗过了脸,用了一杯茶,都与主人告辞。杨四一一拱手相送。黛玉也说了几声“ 待慢,对勿住,扶梯浪走好。各位请明朝来嗄”。说罢,回身同杨四进房。
杨四即坐在榻上,黛玉见席面收拾开了,然后走将过来,与杨四装了几筒烟。杨四吃毕,方与黛玉说道:“此刻有两点多钟,我也要回去了。”黛玉道:“辰光勿早勒海哉, 今夜住勒里仔罢,横竖 勿怕啥夫人格,有啥要紧介?” 这句话,正合杨四之意。杨四本欲不去,自己未便说出,只要黛玉一留就,趁水推船的说道:“我怎好住在此间?况且我的马夫还在那里等我呢。”黛玉道:“ 勿嫌倪待慢末,住勒里仔。马夫末好叫俚转去格 。”杨四点了一点头。黛玉即唤大姐阿金到外面去回覆马夫,叫他不必再等,明日过来伺候罢。交代已毕,仍与杨四装烟。面对面横在榻上,唧唧哝哝,讲不尽知心着意的话。杨四被他迷恋,又有了七八分酒意,不觉兴致勃然,就伸手勾着黛玉粉颈说道:“时候不早,我们去睡罢。”黛玉道:“性急 ,让奴通好仔头,舒齐停当,难未好困 。”说罢,起身至妆台前,自有娘姨,大姐等伏侍,卸去了妆,把首饰放好,然后亲手与杨四宽去长衫,自己也将衣服脱了,双双同上牙床。说不尽翡翠衾中乐趣,芙蓉帐里恩情,如胶如漆,海誓山盟。此时的风流情景,谅看官们都是过来人,无庸在下表明。况说出来也味同嚼蜡,徒伤阴骘,不如不说的为妙,免得年轻子弟看了这部书,变坏了气质。看官们以为然否?
话休絮烦。且说杨四同黛玉直困到日满纱窗,钟鸣十二,方各起身梳洗。杨四吃了几筒烟,与黛玉闲谈了一回,已是午餐时候。用过中膳,正想同黛玉到味莼园(即今张园)去游览,忽闻马夫在外伺候说:“家中有事,太太命我来的,即请老爷回府。” 杨四没法,只得别了黛玉,上车而返。那知家里并无大事,是一个亲戚要向他移借银钱。杨四听了,虽不免应酬些些,心中却恼恨异常,因被他扰了清兴。所以一到来朝,嘱咐家人:“嗣后寻常小事,不必前来请我。” 说毕,即忙乘车而往,并不向别处兜搭,直至黛玉家里。追欢取乐,形影相随,你贪我爱,似漆如胶。不是招朋引友,饮酒碰和,定是与黛玉看戏、游园、坐马车、吃番菜。入则同处,出则同行;两情欢悦,十分亲热,真如鹣鹣比翼、鲽鲽比目一般。
杨四被其迷恋,一连住了两三个月,家中没有四五次回去,银钱也不知费了多少。无论黛玉要买什么东西,只消开一声口,立刻命人去办到;除却世上罕有的,方肯罢休。既是照这等说法,杨四为什么不早早娶他呢?其中有个缘故。盖杨四是阅历过来的人,虽久想把黛玉娶归,却不肯造次而行,有心要窥他举动,察他性情。如果相处得久的,方才将他脱籍。可见杨四的老练,与寻常迷恋者不同。那晓得黛玉尤其利害,处处迎合杨四之意,要长就长,要短就短,没一件不投其所好。而且在杨四面前,做出那举止端庄,语言稳重,性格温柔,行为慷慨,颇有大家风范。虽交好了两三月,也瞧不出他半点儿破绽,仿佛一心一意定要嫁他的样子。近日来,连堂差也不愿出去了,朝夕陪着杨四取乐,寸步不离。你想他的媚术利害不利害呢?凭你杨四老练,有阅历,有识见,终难免上了他的当,以为天下的妓女,照这样的有情有义,除去了林黛玉一个,只怕没有第二个再找得出,故娶他的主见已定,不过尚未出口罢了。
闲话少叙。单讲那一天,杨四傍晚归家,见书房内桌子上放着一张梅红帖儿。顺手取过来一看,原来是蔡谦良纳妾,择于八月中秋日,在家请酒,取人月双圆之意,不觉打动了自己念头:“他既娶了金巧林,我也须把黛玉娶归,方如我愿。”故在家过了一宵,来日起身,看报时钟敲了十一下,即坐了自己包车,一径到兆贵里。停车入内,上楼进房,却巧黛玉梳妆乍毕,一见杨四,即忙叫应道:“杨老, 昨日夜快去仔,倪得着一个信息呀。”杨四道:“什么信息呢?” 黛玉道:“ 就是兆富里格巧林姐,听说八月半要嫁哉!嫁拨勒 格朋友,叫啥格蔡谦良。 阿曾晓得信息格来介?”杨四道:“晓得晓得。他有请酒帖子来邀我的。到时候,我们两个人少不得要去贺贺他呢。” 黛玉道:“ 自然倪要去格 。奴倒是看 格朋友,面孔亦黄亦瘦,像煞烟量野大笃。” 杨四道:“怎么不大?他的烟一夜吃到天亮,所以别人不叫他蔡谦良,都叫他‘蔡天亮’,就是这个意思。如今他娶了巧林,一定睡觉要改早些,不然,怎样养得儿子呢?” 黛玉道:“杨老说说末,就要说格种发松闲话来哉。俚笃养儿子,费心得格,勿见得要 帮忙勒海。”杨四道:“有你在这里,即使他请我帮忙,我也不敢去。” 说罢,哈哈大笑。黛玉听了,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道:“ 亦要瞎三话四,拿奴得来寻开心哉。 若再说,奴要认真格 !”杨四道:“我是顽话,你不要认真。为因他必须天亮好睡,故我说他养不得儿子。如果他肯做日戏,难道真真养不出吗?” 这几句话,引得黛玉同大姐、娘姨等辈个个发笑。杨四又问黛玉道:“你可晓得巧林的身价,谦良出了多少,究竟怎样定局的?” 黛玉道:“ 倪底细末勿晓得。巧林格身价,听说是三千块洋钱,外加除牌子喜封等项,总共五百多块,亦算无啥格哉。”杨四听了点点头,我将来娶他,也有个底盘了。可见得从前娶妾,价值尚廉,任凭是极红的妓女,至多不过三四千元。到了目今,动不动一万八千,老鸨狮子大开口,望天讨价,毫不为怪。自有那班瘟生洋盘老官去答应他,以致价钱愈弄愈大。还有一种妓女身体是自己的,弄得满身是债,只好想法嫁人。有人娶了他,与他还了债,当时跟了你走;不到一年半载,依旧出来。譬如代他洗了一个浴,白费了许多银子,翻让他逍遥自在,仍做他的生意,你想这样贱妓,娶得娶不得?可恨不可恨?所以我做书的不惮苦口,奉劝爱嫖诸公,回头猛省,切勿惑他狐媚,坏了身家性命。倘执迷不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怕追悔也无及了。
话休烦琐。当时杨四说笑了一回,用过午膳,仍与黛玉出去坐马车,到味莼园、申园(即今之愚园) 两处品茗乘凉,直至晚上方归。因以前坐夜马车的甚多,不比目下有了避暑园、如新园、寄园等类,有四五处所在,都开设在闸北杉板厂左近,虽是用芦席凉棚搭起来的,称不得是花园,然内中有影戏、戏法、焰火,以及滩簧、说书、大餐、茶酒等,色色俱全,以鼓游人之兴,而且地甚幽静,自有一班红男绿女借此为藏垢纳污之所。所以这一带地方,从五月至七月,车声辚辚,马蹄得得,彻夜不绝,颇为热闹。开园的莫不利市三位,以致一年更盛一年。若讲数十年前,不但没有听见,并且没有这个名目。即使在家怕热,至多坐了一部马车,在静安寺、黄浦滩等处兜了几个圈子,就算数了。故杨四与黛玉见天色已晚,遂即乘车归家。好在此时是七月下旬,日间虽热,到了晚上,天气已经凉爽,无庸在外避暑了。
杨四仍宿在黛玉家里,天天与黛玉寻欢。又连住了半月有余,屈指一算,后天已届中秋,端整了四色贺礼,写好了一个名帖,并不关会家中,即命相帮送去。黛玉的贺礼是送与金巧林的,无非是手帕、香水、脂粉等物,也算出阁的添房,自命大姐前去相送,不须细表。
转瞬之间,已是十五。那一天,杨四清早起身,即同黛玉前往。正是:
莫羡良缘成永好,须知同病竟相怜。
要知谦良纳妾怎样热闹,以及杨四怎样议娶黛玉,都在下回交代。
九尾狐
第四回 蔡谦良热心先纳宠 林黛玉冷眼作旁观
且说中秋那一天,正是蔡谦良纳妾之期。杨四清晨起身,见黛玉梳妆已毕,打扮齐整,越显得妩媚妖娆,娉婷袅娜,一团儿浑是娇态。因今日同杨四前去贺喜,比不得出局堂差,所以珠光绕鬓,翠色盈头;钗环镂凤,钏镯盘龙;罗衫叠雪,绣 凝冰。裙迷蛱蝶,亭亭如玉树临风;鞋配鸳鸯,步步若金莲贴地。虽不及沉鱼落雁之容,也算得闭月羞花之貌。昔人有一首七言绝句,独赞黛玉的姿色。其诗曰:
桃腮杏脸面芙蓉,色艳如花香更浓。
安得驻颜丹一服,百年永见此娇容。
这首诗大有深意,为因佳人美貌,不过数十青春,那有百年不变之理?朱颜绿鬓,一变而为鹤发鸡皮,令人不堪回首,徒兴老大之嗟。即如现在之黛玉,何等美貌,何等娇容,姊妹行中,可称魁首;及至在杨家不安于室,重堕风尘,蹉跎岁月,虽改名叫“ 胡宝玉”,声名浩大,妇孺皆知,然忽忽过了三四十年,为着生性贪淫,到老仍是个娼妓,岂不可惜可叹?此是后话,我且慢表。
独说当时杨四看黛玉修饰停当,命人唤了一部轿车,立刻双双下楼,携手出门,单带一个大姐,同至里口上车。马夫拉动缰绳,一鞭斜指,那马车如飞而去,不消片刻,早到了大马路东首。从抛球场口转弯,已是蔡家门前。停车而下,一同入内,自有鼓手迎宾,吹打了一阵,家人接帖,引至厅上。杨四见堂中挂灯结彩,喜幛高悬,一派富丽的气象。他人不晓得的,只道他是娶妻,怎知他是纳妾?正看之际,蔡谦良自内而出,杨四上前作揖,道了一个喜。黛玉亦然过来叩贺,谦良连忙还礼,口中犹说:“不敢当!不敢当!”双手把黛玉搀起,即唤一个娘姨出来,引领黛玉到里边去坐,然后自己陪杨四走进书房。杨四又与众客见了,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彼此拱了一拱手。谦良请杨四升炕上坐,送过香茗,略谈了几句客套,即见接帖的家人进来禀道:“ 外面有客人到,请老爷快出去。”谦良听了,就起身向杨四说道:“ 四兄请宽坐,小弟恕不奉陪。” 说罢,出了书房,自去应酬别客,不提。
再说黛玉入内到了女厅上面,有谦良前娶的两个姬妾过来相陪,还有两位北里姊妹,一个叫李巧玲,一个叫沈月春,都是同客人方才来的。各各招呼,闲谈了一回,已是十二点钟了。众人同黛玉到新房中看了一看,果然金碧辉煌,异常华丽。居中是红木大床,湖色绉纱帐子,挂着许多绣件,花花绿绿,煞是好看。一面摆着妆台,台上陈设的无非是自鸣钟、洋镜等物;一面排着两口衣橱、两幢裙箱、夹箱。里面放着一只大理石八仙桌、一只红木榻床,上面挂着大着衣镜,光华夺目。其余茶几、单靠、方凳、衣架、面架等类,无一件不是红木的。还有壁上的对条书画,梁上的花篮方灯,样样全备,色色精工,说不尽的好处,写不尽的奢华,真不愧为豪富之家,令人见之生羡。然黛玉是阔绰惯的,看了也甚平常。因此刻新人未来,在此无甚趣味,大家坐了一坐,仍旧回至女厅。
尚未坐定,又来了两位校书,黛玉认得是李三三、王逸卿。彼此见了,各叙了一番话。黛玉先问三三道:“妹妹是一干子来格呢?还是搭洛里格位大少来格介?”三三道:“ 奴搭巧林姐勿常往来格,所以连搭俚嫁格日脚,才 晓得。到仔今朝早晨,柳老赶到倪格来,说起仔格节事体,定见要奴一淘来。奴说难为情煞格, 停歇叫倪格局勒来,阿好呢勿好?柳老说勿要紧格,呒啥难为情。我前日仔碰着蔡大少,交代我带仔相好一淘去,皆为要闹热点落。奴听仔俚实梗说,难末叫仔马车,一淘搭俚来格呀。勿知姐姐阿是搭杨老同来格?” 黛玉道:“ 正是呀。奴亦为杨四说仔落,所以一牵到此地格。”又问巧玲、月春、逸卿三人,都是一样说法。
正说之间,内外厅上酒席均已摆齐。黛玉等五位校书,谦良不当他们出局看待,也请他们入席饮酒,命两个姬妾相陪,外边由自己照料,请众客至厅上坐席。正厅三间摆着六桌酒筵,甚是宽绰。谦良要推杨四坐首席第一位,杨四执意不肯,说道:“ 请你主人不要推了,我们聚熟而坐的好,彼此可以谈谈,免了许多客套,方才吃得爽快。” 众人听了,也说这样的好,主人只得依允,然后大家挨次而坐。主人敬了一杯酒,即坐在末席相陪。众人不拘礼节,畅饮了几杯,均与主人打趣说笑了一回。惟饮酒之时,只有一件事最讨厌。是什么一件事呢?就是正厅天井之中,那一班极考究的灯担堂名,口中唱着昆曲,吹着一枝笛,又和着一副锣鼓,闹得人人脑胀,个个头疼。越在吃酒的时候,他偏唱得越起劲。明说是侑酒,其实好像和尚咒食一般。即使懂他的曲子,也要厌烦;若丝毫不懂的人,恨不得叫他停唱才好。然人家有喜庆之事,都要用着他们,并非爱听唱曲,不过添些热闹罢了。如今酒席筵前,连大众说话都有些听不出,好容易等他唱过几出,方始停止不唱,耳根才觉清静。于是各席上猜枚豁拳,轰闹了一阵。
那杨四亦然高兴,与梅道卿、柳维忠、李雨泉、吕桂全、胡士诚等一班熟识的人先豁过了一个通关,然后商议道:“今天晚上必须弄个公份,热闹热闹才好。未知众位以为如何?” 众人一听此话,个个赞成,都说公份不可少的。杨四又问道:“ 众位既然认可,究竟闹些什么,方有趣味呢?请公论定了,好去照办。” 说罢,众人议论纷纷,有的说叫说书,有的说演戏法,有的说做髦儿戏,有的说请几个清客来唱曲局罢。独有柳维忠说道:“与其做髦儿戏,不如我写一张条子,叫丹桂来演一本大戏,岂不更好吗?”杨四道:“ 说书、戏法太觉冷静,清客曲局恐一时未必请得到;至于柳兄所说的丹桂大戏,虽然极便极好,只是此地天井尚小,怎样搭这大戏台呢?据我看起来,还是做髦儿戏。他的人数也少,戏台也小,这天井里面,尚将就得过,究属比说书、戏法热闹得多。柳兄,你听小弟这句话说得是不是?” 维忠听说,向天井内望了一望,果然搭不下这大台,也就应允。众人亦然惟命是从。杨四一面写了字条,差人去叫髦儿戏,一面开了一张公份单子,把众人姓名写了,共有若干份,交与主人。主人惟有谦逊,向众人谢了一声。其时席间大菜已上,众人因在日中,酒已吃不下了,大家要了饭吃,就此散席,各各分坐,吃烟的吃烟,用茶的用茶,均随其便。惟杨四拉了道卿、维忠、雨泉在书房中聚了一桌和。
碰得不过四五圈,忽听门外轰轰的放了三个铳,锣声响亮,人音嘈杂,晓得新人的轿子到了。杨四等四人不等这副牌碰完,大家立起身来,三脚两步奔出书房,走至厅前观看。见那顶轿子抬进门来,居然用的是花轿,一样旗锣伞扇、衔牌执事,和着一班鼓手小堂名,吹吹打打一拥来至厅上。其时黛玉等众校书都到外面,连吃喜酒的男客人以及闲杂人等,一齐瞧着那花轿,把一间正厅挤得满满,只怕人家娶妻也没有这样排场。但有几件不好,不像娶妻的样子;一来缺少了几肩送亲轿子,这倒还遮饰得过;二来将花轿停下,那个掌礼,单把新人请出,不去请那新官人出来,惟见两个家人执着两盏红台灯在前引领,后面两个喜娘扶着新人,一径向里边去了。那班执事人役与堂名、鼓手等,全行退下。此刻看的人虽知他是纳宠,因他有这副场面,所以个个伸长颈子,要看他们交拜天地。那知仍旧没有,空有这迎娶的架子,未免大家扫兴,各自散去。
不说杨四回转书房,依然碰他们的和,单表林黛玉看了这副景象,心中狠不舒服:“设或杨四将来娶我,也照这个样儿,岂不羞煞!我今番看了他,倒触动了自己心思,作个准备。如杨四前来议娶,必须预先与他论定,不得以姬妾看待,我方嫁他;不然,任他豪富,我也不贪图的。” 黛玉一路胡思乱想,跟着李巧玲等众人回进女厅上面,又见蔡谦良同大夫人双双坐着。喜娘搀新人过来,叩了四个头,叫了“老爷”、“太太”,然后谦良与大夫人把新人送入洞房。巧玲、三三等高兴,随他们进去观看,只有黛玉气得默默不语,独坐在女厅上纳闷,暗叹金巧林没有眼睛,嫁与谦良这薄情人。
那知谦良将巧林娶归,费了许多心机。起初夫人不许,说你已有了两个姬妾,何须再娶?谦良再三央告,方才首肯。及至夫人应允,巧林忽扳长扳短,要怎样的迎娶,怎样的场面,不肯与寻常纳妾一般。谦良没法,又向夫人央求。夫人终不答应,执定了大小的名分。只得用了一个权变之计,等候巧林进了门,生米煮成熟饭,不怕他变什么卦。所以,在巧林前件件依允;到了当日,暗中命几个能干家人,在外面预备了花轿,与一切堂名、鼓手以及旗锣伞扇、衔牌执事等类,到巧林家去迎娶。故家中并未发轿,毫无举动,不是我做书的漏洞,其实是谦良的计较。既进了门,虽然热闹,好得他夫人在里面,可以遮瞒过的。况且谦良伴着夫人,断不能分个身子,私自出去拜堂,故夫人并不疑心。单有巧林心中难过,暗恨谦良,明知上了他的当,然到了这个地位,也教无可奈何,只得耐住性子,做一个牵线木人,让喜娘们牵来牵去,先拜见了谦良大夫人,方始上楼,到新房中坐下,打算过几天再与谦良算帐。
闲话少叙。再说黛玉闷了一回,见天色已晚,又来了陆月舫、吴莼香、陆昭容三位校书,皆独坐着轿子而来。因顾芸帆、吕桂全、侯祥甫等三人预先写字条去约他们的,便知与叫局不同。此刻已是上灯时候,里边八位校书聚着闲谈,颇不寂寞,又约同到新房内,与巧林讲话。巧林大有不悦之色,言语中含着怨恨,大家不过问问情形,略略安慰罢了,我且慢表。
再提外面杨四在书房中碰和已经完毕,与芸帆、祥甫等众人在那里高谈阔论,见走进一个家人禀道:“天井里的戏台早已搭好,现在髦儿戏的班子也到了,请老爷示下。” 因杨四是公份发起人,故来请示。杨四听说,拉维忠一同去看了一看,果然天井中台已搭好,旁边一个厢房做着戏房,一个厢房是通人出入的,正厅上摆着筵席,却空开一面,以便女客看戏。杨四见安排齐齐,即吩咐开台起演。主人过来问道:“四兄,戏已开演,早些摆席可好?” 杨四道:“甚好,甚好。但有一说,那一边女客坐的,不如也摆了酒席,让他们亦可以吃看了,况大半是我们带来的校书,有什么要紧呢?但不知府上可有女亲眷吗?”谦良道:“女亲眷都没有来,因我没有去通知。这酒席摆在厅上,尽管不妨。” 说罢,交代下人摆席。不消片刻,早已停当。主人就请众客入席,仍照日间一样,各各叙熟而坐。敬过了一杯酒,遣人到里边,请众校书出外入座。霎时花枝招展,齐至厅上,分两桌坐了。却巧髦儿戏扎扮已毕,跳过了加官,送过了子,上前请众客点戏。各人点了几出,主人亦点了两出,就此开演。
毡氍贴地,袍笏登场。看了一回,杨四开言道:“今天这里虽有这几位校书,却是来吃喜酒的,不能算做叫局,我们应该另叫几个才是,未知众位以为如何?” 众客听了,一齐高兴,立刻把局票写好,总共有十余张,差人分头送去。不一时,红笺飞召,翠黛纷来,却与黛玉等八位两样看待,以示区别,均坐在筵前侑酒。惟因今天有戏,叫他们一概不唱。故有的与客人装水烟;有的与客人豁拳;有的说说笑笑,讲究戏中的情节;有的捏手捏脚,现出风骚的态度;还有几个坐了一回,走到黛玉那边来说话。其时杨四左顾右盼,非常得意,连豁两个通关,又硬劝主人吃酒,实则自己有些醉意。忽闻黛玉唤道:“杨老,劝哉,灌醉仔新官人,停歇巧林阿姐要怪 格。” 说得众人哄堂大笑。谦良也笑道:“ 少不得我也要报仇。四兄,你将来娶黛玉时,莫怪我照样还要加倍些。” 杨四道:“不妨,不妨,我是最喜吃酒的。” 正说之间,见戏台上刚做那出《 滚红灯》,就是杨四所点的,又引得众人笑了一阵。看完那出戏,这班叫来的局见时已不早,渐渐的陆续散去。各席大菜俱已上全,众人又畅饮几杯,都要饭吃,方始起身撤席,大家散坐。
黛玉那边亦然酒阑席散。有几位客人先已辞去,连几位校书也去了,惟剩杨四、维忠、道卿、雨泉四人未走。又看了一出戏,杨四立